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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体看天外|《天津日报》“文艺副刊”栏目整版刊发我校国际传媒学院学生袁瞩创作的散文《一方明镜照人生》
 
 


[新闻来源:天津日报   发布时间:2023-05-19]
 
 

5月11日,《天津日报》“文艺副刊”栏目整版刊发我校国际传媒学院学生袁瞩创作的散文《一方明镜照人生》。这篇散文由国际传媒学院侯平老师推荐,经“文艺副刊”编辑采纳。在文中,作者回忆了从小到大跟随作者的京胡老师郑先生学习的点滴日常的画面,老师在教授京胡的同时也给予作者带来的精神指引,以及京胡、京剧等传统戏曲艺术对于作者人生的重要影响和意义。


作者简介:袁瞩,天津外国语大学国际传媒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学生,曾获天津市人民政府奖学金、校长一等奖学金和校级“三好学生”等荣誉。


原文刊载如下:

一方明镜照人生

我四五岁时的童年记忆,现在已经很难想起些什么,只是清晰地记得那些日子里的背景音,是一些说不清、道不明,却又婉转和谐的音符,时而清脆嘹亮,时而低沉缓和。直到几年之后,我看到妈妈相机里的视频,一个身穿鲜艳红裙的小女孩,戴上夸张的墨镜,跟随着视频里音乐的节奏随意舞动,蹦蹦跳跳的动作让人忍俊不禁,而镜头一转,便是一位老人埋头拉京胡的背影,那些音符的主人,就是我的姥爷。

姥爷的家里有一个比较宽敞的房间,白天是姥爷的京胡练习室,晚上是我的卧室。在我童年的时光里,我们每天都会并排坐着研究自己喜欢的东西,互不冒犯。他的琴声高昂刺耳时,我就把电视的音量调到最大,琴声低缓柔和时,就把音量调小,仿佛在与那不合我心意的琴声作对。我热爱的《巴啦啦小魔仙》的世界,比他的“玉堂春含悲泪忙往前进”有趣多了,我总是享受姥爷不在家的时候,独自霸占一段没有刺耳琴声的时光。

这样的时光持续了将近十年,顽固的我并没有被姥爷旷日持久的热爱感动,也没有像姥爷想象的那样,主动提出要学习这样一门乐器,可眼镜的度数倒是攀升起来。直到六年级的暑假,妈妈的同事想要让她的儿子学京胡,拜托妈妈找姥爷带他们去见一见京胡老师。

我知道姥爷前几年在上老年大学,毕业之后在跟一个老师学习,每个周六背着琴谱和京胡,骑着自行车爬过四个大陡坡,再满头大汗地爬回来,就能吃到姥姥刚出锅的热气腾腾的饺子。但由于我和姥爷爱好的隔阂,我从未见过这位老师,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妈妈问我:“你要去吗?”

我不愿一个人待在家,便点了点头。

有的时候,人与万事万物的缘分,是由某一个微小的瞬间决定的,如果我当时再懒散一点,继续固执己见地沉浸在电子产品带来的虚幻快感之中,或许我又会和京胡错过几年的时光,和平凡生活下掩藏着的另一个缤纷多彩的世界擦肩而过。

九年时光足以冲淡一次初遇的记忆,我不记得我是怎样踏入那间书房,对那位老师有着怎样的第一印象,那天的谈话又是如何进行的。可记忆中,却残留着萦绕在书房的浓郁烟草味,一袭白衣、容光焕发的老先生坐在窗边笑谈,还有我和他心灵相通的对视。

灰色的阔腿短裤和白色的衬衣,舒适妥帖地穿在他的身上,他右手擎着烟,两三句话过后便吸上一口,吐出形形色色的烟雾。他的眼睛在吸烟时半眯着,吐出烟圈后又睁开了些,炯炯有神地注视着大人们,不时从喉咙深处爆发出一阵大笑,总是让人忘记他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老人。

突然,小男孩偷偷扯了扯他妈妈的衣服,凑到她耳边说了些什么,然后便扬长而去。老师望了他一眼,没说什么。我对他们说了些什么并不感兴趣,只知道他们在祥和的气氛中交谈,烟味有些刺鼻,但总算还能忍受,闻得久了甚至能够回味出烟草的清香。不知过了多久,我一直安静地坐在一边,观察着地板上的纹路,用手触摸着皮质沙发的弹软,然后到自己的世界里胡思乱想。

“我觉得这小姑娘挺适合学这个的,能坐得住。”恍惚间,我听见老师有力的声音,不知所措地抬头看,却发现老师指着我对着妈妈说话,“她比小男孩能坐得住,学这个就需要能坐得住的孩子。”下一秒,他就把目光转向了我,我看清了他脸上的皱纹和老年斑,也看清了他眼神中精神焕发的激情和活力。

“你想学吗?”妈妈和姥爷也是极力想让我学的,他们不说话,只是看向我。

我低下头,这个问题姥爷问过我很多次,你想学吗?在以前的所有时刻,我的回答都是:不想,当然不想。可此刻,我却鬼使神差地抬头迎上了那位老人的目光,点了点头。

海岛冰轮初转腾,

见玉兔,

玉兔又早东升。  (京剧《贵妃醉酒》)

我就这样踏上了学习京胡的道路。我时常回想当初一口答应下来的原因,可是除了对上老师眼神时那一瞬间的震撼,就再也想不起什么其他的。那是一种虽然无声却极其热烈的邀请,是一种柔和却坚定有力的逼迫,仿佛我不答应,便一定会用余生后悔此刻错误的决定。

后来我猛然醒悟,原来那就是真诚。

小男孩坚持了几个周末,他的妈妈便抱歉地告诉老师,孩子似乎对此不太感兴趣。而我却留了下来,或许是因为我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理由放弃,所以便一直坚持着。

开始的练习简单又枯燥,没有唱段,没有曲调,只是用琴弓来回刮蹭着两根琴弦,然而要想真正做好却并不容易,只有把最简单的做到最好,才能游刃有余,这就是基本功,任何天赋都无法取而代之。拉弓、送弓的力度,弓头的强度,声音持续的时间,都由右手控制。老师说,左手占三成,右手占七成;左手是天资,右手是汗水,只有配合好,才能成就精彩的乐章,和人生一样。

我并不厌烦这种枯燥,这比从前学书法时,一个一个笔画地练习有意思多了,书法是流动的静默,每一次提笔运笔都要与呼吸节奏相洽,是在宁静中体会生命的律动;而京胡是灵动的炽热,每一次拉琴所发出的声音长短不一,强度各异,却都是用琴弓与琴弦敲响生命的心门后,得到的热烈回应。书法是空间的艺术,用有温度的纸张留存“我活着”的痕迹;而京胡是时间的艺术,那些已经成为回忆的心流,会时刻唤醒你当下存在的意义。

我喜欢能让我感受到自身存在的东西。

老师发现我似乎有些天赋,便高兴地教我拉奏比较简单的京剧唱段,从《贵妃醉酒》开始。他把磁带放入书桌上的录音机里,那台录音机吞进了磁带,端庄大气、四平八稳的音乐便流淌在书房里,醇厚流丽的唱腔缓缓道出“海岛冰轮初转腾”的大气磅礴。

老师说,三流琴师拉曲谱,二流琴师拉技术,一流琴师拉情感。只有感受着人物的感受,手下的曲调才会和谐动听,京剧囊括了万千世界,美术、音乐、舞蹈,都可以在这里找到合适的位置,但最终都为文学服务,而文学就是万千世界。

我所学习的只是这万千世界其中的一个小小的工种,因为琴师通常坐在舞台的侧边,只留给观众一个潇洒的侧身,但正是这种既参与其中又游离其外的角色,给了我更好地观察和反思的视角。后来当老师解释《贵妃醉酒》的唱词时,我才明白冰轮是月亮的别称,我才明白杨玉环的雍容自得,在与万物彼此映照。

初二那年,在我的学习取得了阶段性进步之后,老师给了我一把琴。这琴的琴杆笔直,马尾丰满,音色虽然不像二黄胡琴那样厚重沉稳,体格也不如它大,弦轴不是现在的大多数京胡那样的纯黑色,而是黄棕色的。但令人惊喜的声音和上手时一拍即合的舒适,让我坚信我们从相遇起便不会再分离。

老师说,这把琴是很多年前,他的老师从天津乐器厂带回来的,现在交给我了。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

且自新,改性情,

休恋逝水,苦海回身,

早悟兰因。  (京剧《锁麟囊》)

过年的时候,老师给我们打来电话,说正月初九在某酒店的小剧场里,会邀请京剧名家前来表演。他给了我们三张票,邀请我们去看。

正月里晚上的空气依然冰冷,剧场内陆续拥入大量观众,但大多是白花花的头顶,吵吵闹闹地在欢笑中落座。而大幕拉开,又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虽然演出的不同剧目里的不同唱段,演员们却都画上精致的妆容,以最大的热情回馈观众的热情。梅派青衣的扮相华美端庄,唱腔清丽舒畅,赏心悦目;尚派高劲圆亮,平易之处见陡峭,高潮迭起;荀派红娘俏丽活泼,古灵精怪;老生儒雅,有张有弛,风度翩翩;花脸嗓音浑厚,精气神十足。我并没有深入到各个行当中去,自然不知道他们经过怎样繁复的磨合、苦练,才能这样大放异彩,但只是单纯地欣赏,都能感受到“十年功”的积淀,带给他们挥洒自如的底气。演员高质量的表演和琴师激情投入的演奏,赢得了全场观众雷鸣般的喝彩,舞台上的光芒万丈与台下的排山倒海一起让我头晕目眩,像是被暴风雨打进澎湃的大海,自由地随着浪涛大起大伏。

我难以形容那晚带给我的震撼,暗下决心要好好练习。一年后,我考取了京胡最高级别九级。已经八十五岁的老师来到考场为我打气,他一席白色西装,陪我在候考室拉下两段曲目,然后慢慢地挪到走廊尽头抽烟,凝望着窗外的丰盈绿意。我望着他烟雾缭绕的背影,感到我们之间似乎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我在走廊的这头为现实奔波,而他在彼岸越走越远,我好想冲过去拉住他,却又不愿破坏这份宁静。

工作人员大声播报下一位考生的名字,到我了。考试结束后,老师、妈妈、姥爷和我在考场外合影。拍照时,老师握住了我的手,我感受到他温热的手掌,雕刻着岁月纹路的手掌,想到他每一天都会在家中教大人或者小孩子们拉京胡,不知疲惫般的从未止息。正是这样的手托起了无数孩子的梦想,正是无数这样的手托起了京剧的未来。

我的脑海里闪过许多画面:在我青春期因为满脸痘痘而苦恼之时,他用有些颤抖的手为我涂上药膏;在我每一次迅速学会一段新的唱段时,他毫不吝啬地表达赞美与鼓励;在上一次比赛合照时,把想靠边站的我一把拉到中间;当我对他说出文学上的见解时,他露出惊喜而欣慰的笑容;在我为学习成绩患得患失时,他告诉我山高水长终有回甘。我想,或许我从来不是因为京剧艺术本身而坚持到今天,而是学艺道路上注定遇见的那些具体的人,那些相似灵魂的彼此照亮。在快门闪光的那一刻,我们一起露出明媚的笑容。

往事萦怀难排遣,

荒村沽酒慰愁烦。

望家乡,去路远,

别妻千里音书断,

关山阻隔两心悬。  (京剧《野猪林》)

进入高中后,我并没有因为繁重的学业,而放弃每周来到老师的书房继续学习,在周末仅有周六一下午的放假时间里,从日落学到天黑,我也像姥爷从前那样,学完后回到姥姥家,就能吃到热气腾腾的饺子。我甚至怀着极大的勇气,在校园艺术节上拉一曲唱段,但望着台下不以为然的观众,我知道我无法在小品节目和街舞表演的对比下,得到像正月初九的夜晚那样排山倒海的掌声,我和我的京胡发出的声音变成了独语……

三年后,我坐上一辆颠簸的公交车,开往天津外国语大学。

现在回想起来,报志愿时我选择天津,或许有很大一部分是受到了老师的影响。天津京剧发展之盛,是我们这些小城市无法比拟的。我踏进天津的剧院,去欣赏《龙凤呈祥》《谢瑶环》这些经典剧目,望着场场满座的观众席,我知道天津的演员是幸福的,观众亦是如此。我还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那些在正月初九的小小剧场里惊鸿一瞥的面孔:康万生、杜喆、赵秀君、张克……我买下一本本场刊,在第一次放假回去后,和老师说着我的见闻,他只是笑着点点头,然后说起他早年在天津的经历,他鼓励我去天津乐器厂,问问那把黄棕色弦轴的琴,是否确实出于此地?去劝业场感受他曾经感受过的繁华,询问我是否能够把场刊带给他看看。我一口答应下来,我发现老师的身躯变得极其瘦小,宽大的衣衫将他深深埋进座椅之中,我预感到某些即将发生的事情,某些来不及兑现的承诺,在这间烟草味始终浓郁的小书房里,我拼命让泪水流回眼眶。

上大学之后,我很少在学校里拉奏京胡,甚至很少向别人提起此事。或许是因为我不想再给别人解释京胡和二胡到底有什么区别,或许是害怕这些声音再次变成独语,变成无人愿意知晓的靡靡之音。但我每次来到学校,都一定会带着装有两把胡琴的琴箱,看到它,便想起我与老师跨越时空的心灵联结。

老师依然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在我放假回家的日子教我。那年暑假,他开始教我拉样板戏中的唱段《共产党员》,他说,如果你们学校有建党百年的节目表演的话,这个能派上用场。这段唱腔有些难,节奏不好把握,我用了一个寒假的时间,才把它学得比较不错。后来,老师就只让我拉一些基础的唱段,我又从《贵妃醉酒》开始,只是这时,他已经不再像从前一样,谈到兴奋之处便拿起京胡为我示范,他只是为我打着拍子,用有些迷茫的眼神看着我说:“不错,不错。”即使我漏过了整整一句唱词,他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思维敏捷地应答我的发问。他被独自留在了他的记忆之中,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拄杖徘徊。

噩耗的到来,只是妈妈发来的一条简单的微信:“老师走了。”我久久凝望着这四个字所传达的生离死别,无声痛哭。妈妈说,老师几个月前去医院,就查出了肺癌晚期,家人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老师本人。

学校因为疫情,没有举办建党百年的节目表演,我的场刊依然保留在我的书桌上,我还没有去过劝业场和天津乐器厂,我和老师有太多阴阳两隔的约定没有实现。可我只是想不起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我痛恨自己想不起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

老师是我人生中第一位逝去的身边人,纵使我们从相遇开始,便注定会在我的有生之年面临这一场离别。我想,我要从更高的角度写京剧,它是国粹。可当我坐在书桌前,脑海里却没有宏大的赞美和多么深刻的洞见,只有一帧帧的生活画面和画面里那些鲜活的人。我只能从我偏狭的视角写出我的成长、我的挣扎,我只能说,它已经成为一方明镜,让我在人生的瞬息变化中,构筑恒久坚实的精神原乡,替我在万物的交错流变中照见远方,最终抵达自我。  

(作者系天津外国语大学国际传媒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大三在读。 推荐老师:侯平)

编辑手记:

袁瞩的这篇散文《一方明镜照人生》,来自于她写作课老师的推荐,这篇半命题的作业得到了很高的分数。确实,对于一个大三的学生来说,能驾驭真情实感的五千字散文并非易事,通篇读过,便能明显感觉出作者有着与同龄人相比,更为熟练的语言组织能力和文字功力,而这种钟情于用文字表达和倾诉情感的方式,似乎也透露出作者敏感、细腻和丰富的内心世界,这是作为有潜能的写作者不可或缺的特质。

在这篇散文中,作者回忆了很多跟着老师学习京胡的点滴日常,以及老师带给她的精神指引。姥爷开启了她对京胡的启蒙,但是郑老师带她见识了平淡生活之外的“缤纷多彩”,点燃了她对京胡独有的热爱。

袁瞩说,这篇作品的创作初衷,是为了纪念她的京胡老师郑先生。自从前年老师离世之后,她便总想为老师留下些什么,于是便创作了这篇散文。“有些东西总是在我的脑海里萦绕着。每当我看到角落里的京胡和曲谱的时候,就有一种声音在说:写写吧,写写吧,只要你的文字还记得他,他就不会真正地离开。”

或许是因为对老师有着太深的感情,又或许是人生中第一次面对死亡,作者的文字很容易就使人进入她铺陈的情绪中,那些对于心理状态恰如其分的真诚表达,尤为感人。

大幕拉开,京胡声起,台上光芒万丈。读罢作品,仿佛能真切地感受到戏曲世界带给作者的强烈震撼。回忆自己当初是如何与京胡结缘时,袁瞩这样感慨道:“人与万事万物的缘分,总会由一个微小的瞬间决定。”站在人生的众多分岔路口,我们往往很难意识到当下的选择意味着什么,一个转身,人生轨迹便就此改写,光阴就成了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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